刘震云先生的《一句顶一万句》,荣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07-2010)。《一句顶一万句》讲述的是乡土中国贱民的经验,主要描述乡村中的三教九流,而不是传统农耕文明意义上的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这部小说中的农民主要从事农产品买卖和农村手艺活动:卖豆腐、杀猪、染布、破竹子、挑水、种菜、卖馒头;赶车、贩牛、剃头、打铁、卖盐、卖葱、做首饰..没有一项和种地有关系。《一句顶一万句》更是一部乡村心灵的精神史,而不仅仅是生活史。
中国文学自《诗经》起,就有了书写孤独的历史。无论是“云何吁矣!"“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悲伤感怀,还是“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式微,式微,胡不归?”的无奈追问,其中都隐藏着一个被拉长的孤独影子。
《论语》首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许多人都理解为圣人看到远道而来的朋友非常快乐,但是刘震云说,这句话恰恰体现了圣人难以言喻的独孤。"会恰是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而来的人当朋友;这个远道而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
阮籍是个把自己的孤独无限放大的人,他无目的驾马挥鞭,穷途哭而返,无人能知其意。嵇康将他的孤独化在一曲《广陵散》中,《与山巨源绝交书》是他向山涛绝交的宣言,也是孤独的宣言。张若虚的“不知江月待何人”、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李白的“浮生若梦”、苏轼的“灰飞烟灭”、柳永的“便纵有干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纳兰容若的“故园无此声”,无一不在倾吐着孤独的心怀。
读《一句顶一万句》,第一个感受就是孤独,孤独就是存在的本质。首先是友情缺失导致的孤独,准确地说,是没有精神交流对象导致的孤独;其次是背叛导致的孤独,亲人之间的背叛,恋人夫妻之间的背叛,以及朋友之间的背叛,使得许多人陷入孤独不敢与人言说的境地。
既然人生来孤独,那么如何反抗?主要靠说话,即与人倾诉。刘震云在提到自己一个自杀的同学时说,“他的话找不到人说,没有一个人听他倾诉。
刘震云认为,“将《论语》和《圣经》对照。第一句话,《圣经》是'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说的是人、神、天地、万物的关系;但《论语》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指的是在人中要找到知心朋友。”这是中国人跟其他民族特别不同的地方,是宗教性的差别。在神人社会,有痛苦可以与神对话。而在人人社会里,将心腹话说给朋友,没想到朋友一掰,这些自己说过的话,都成了刀子反过来扎向自己。朋友是危险的,而神是保险的。
刘震云以不动声色的方式讲述着很琐碎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件件细节都在传达着这层意思:说话具有不可预知的力量,说话的结果又往往不是说话者的本意,人们每天都不得不说话,却又无法通过说话真正与人沟通。在说话中看似热闹,其实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刘震云用“找话”一词来概括“知己”难寻的寂寞,“一个人的孤独不叫孤独,一个人寻找另一个人,一句话寻找另一句话才叫孤独”。《一句顶一万句》所写人物众多,关系复杂,时间跨度近百年。有人说它写出了中国人的千年孤独;有人说写出了作为“幸存者”的乡士经验;有人说刘震云在俗常琐事中举重若轻地进行了关于交流和孤独的形而上思考:还有人说真正写出了乡土中活的思想和活的情感。